0
“我食言了,我不想让你死了。”我道,“这世界太暗太脏,与其因为恨你让你死,不如让你活下去。”
我握着把柄沾血的匕首,铁锈味腥甜浓郁,我的手少有地开始发抖。
须臾,血流满地,一具即将变得冰凉的尸首怦然倒地。
我放过了他。
他也同样的,放过了我。
1
现在的情况简单易懂。
——我被绑架了。
我不知道绑匪是谁,他还未在我眼前露过面,小心谨慎得很。实际上,即使他现在明晃晃地站在我眼前,我也认不出他。因为他把我的眼睛给蒙住了,用一条厚实的黑布。 被迫失去视觉,我的世界黢黑一片。
绑匪先生不是个人道主义者,他吝啬与给予我这个悲惨的人质任何消遣的方式,把我的双手反捆在身后就把我丢在这里了。
于是我终日与黑暗作伴,不知今夕何夕。
但我很快想明白了,我竟然妄想一个绑架犯有什么人道主义,有点可笑。向绑架犯求人性,向撒旦求救赎,向统治者求平等,这三者的性质是一致的。
我在几天的黑暗之后,不再妄想绑匪先生能给我什么消遣的办法。
毕竟他不把我当做消遣来整我,我就应该感谢他了。
我静下来。一般来说,绑架犯绑架人质,其根本目的是从人质身上得到什么,譬如钱财。但也不乏一些绑架犯只是单纯的反社会人格,绑架人质是追求报复社会的快意。
这位绑匪先生直至现在还没有取我性命的举措,基本可以排除后者的可能性。他应该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他还没有动手。
但,我有什么利用价值,我暂时不清楚。
按照流程,绑匪先生该拨通我亲眷好友的号码,抓着我的头发然后强迫我发出呼痛声,恶声恶气地勒索一笔天价赎金。
可他没有。
或许是我对他来说根本一文不值。
又或许是他根本找不到可以拨通的电话。
他能向谁索要赎金呢?谁会给他那笔赎金呢?没有人愿意当那个冤大头吧。
“拜托你直接撕票吧。”就是绑匪先生找到了能够拨通的电话,他们也只会这么说。
就绑架的通常情况来说,首先被勒索的是人质的家人,其次是友人。
而我很幸运。我既没有家人,也没有友人,我是个孤家寡人。
虽然我曾说过不计其数的谎言。
但是,这句话的确出自我的本心。
这是我最愿意为之感到幸运的一件事,从始至终。
2
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恶人。
又被蒙着眼关了几天之后,我颇为迟钝地得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动机。
怪不得绑匪先生不要赎金,我想。绑匪先生大概是想要我的命,只是要我的命而已。至于他到现在还不杀我的原因,兴许是他在等一个合适的行刑时间。
不告知死刑犯死刑的具体实施时间,让死刑犯在日日夜夜的惶惶不可终日中迎来死亡,心理生理的双层折磨。
我曾经为一个极为凶恶的地下组织工作。一个成员将性命系在裤腰带上的组织。我的个人信息还留存在那个组织的档案系统里。
铁证如山,我抵赖不了。
外界都传说这个组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组织,成员人人自危,每天都在担心一个不经意就人头落地。
可我倒不这么觉得,我在里头过得几乎算得上有些恣意妄为。
原因……大概是我比其他要狠,心狠,下手也狠,所以我比其他人要登得高。
他们畏惧我,十分畏惧。我看得出来。
当我拿起枪打量,他们颤抖双腿冷汗直流,恨不得退避三舍。
还在组织里时,我听到过有人这么评价我。
——冷血的高智商反社会分子。
连用三个形容词评价我,倒有些像是夸奖了。我记得我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他吓得跪下了。
胆小如鼠,我想。
我在组织里平步青云,只用了几年不到的时间便爬到了高层的位置,与最高领导人只差一步。
要说他人升职是走的普通路线,那么我走的应该是最短捷径。
只是在我间或回过头张望身后的道路时,我惊觉,那是一条由献血和死亡铺成的道路。
我是踩着他人的尸首,才上来的。
由人搭成的天梯当然比木头制成的木梯要来得高,来得结实,它的粘合剂是黏糊糊的血液,而不是稀薄的胶水。
他们以为我即将要对首领下手,将其取而代之时。
我背叛了组织,我离开了。
可我仍是个恶人。
狼会因为披着羊皮而变成羊吗?不会的。狼永远是狼,茹毛饮血。豺狼心性怎会变得温和顺从?
这位绑匪先生,或许就是来给我画下句点的。
与我结过怨的人实在太多,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他们对我的怨怼倘若能够具象化,那我该被撕扯成无数的碎片。
在无休止的黑暗中,我阖上了双眼。
3
被绑架后的……不知道是第几天,神秘的绑匪终于露面了。
我隐约感觉,有人替我摘下了遮掩视线的那条黑布。
长时间的黑暗教我无法立即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我微眯着眼,过了许久,才能睁开双眼直视前方。
我眼前站着个男人,身形颀长,有一张苍白但俊秀的脸,留一头及肩的黑发。他的脸上挂着个堪称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就是那位绑匪,我的潜意识告诉我。
他问道:“你的伤还好吗?”
伤……什么伤?
在他开口问我这个问题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身上有任何的伤口,但现在,我却是猛然感觉到在我的后脑处,有一处地方在隐隐作痛。
可能是在被绑来的过程中伤到的。我想。
亏得他帮我解开黑布,我发现我是反手被捆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在一扇镂空雕花的落地窗旁。从窗外来看,我们正位于一座极高的建筑物之上。
男人刚问我了个算得上是关切的问题,但我避轻就重,我问道:“你是谁?”
声音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一怔,太难听了,嘶哑得不像人声。同时我又感觉到了,我的喉咙疼得仿佛有火花在跳跃。
那个男人听了我的话后旋即一愣,片刻后,他的笑容迅速褪去,他道,“没人给你送水吗?”
那倒不是,自然有人给我送水,可我一口都没喝。
我继续避轻就重,“你是谁?”
“你受了伤,”他的声音很轻,我听不清他话里的情绪,“导致轻微脑震荡,不记得是正常的。”
我并不信他,从一开始他就给我一种虚以委蛇的感觉。我也感觉到了,他跟我是一类人,作伪的言笑晏晏,虚伪的关切好意,都只为一击毙命。
我不会跳进他的陷阱的。
不会有猎人愚蠢到跳进自己布下的陷阱。说话三分虚伪七分假是我曾经的风格,我也说过,我够狠,才能爬得比旁人都高。
平心而论,哪怕是我,也不会愿意遇到一个跟我类似的人。
但我现在遇到了。
他已经站在我面前,抛出了一个可信度为百分之三十的答案。
有些时候,我都会怀疑我自己。
更何况是他呢?
我没有声张我的怀疑,我只是垂下头,轻声地。
“嗯。”
像极了一只温和顺从的绵羊。
4
我不记得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了。
包括我背叛组织之后去了哪里,我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但我没有跟那个男人提起这件事,倘若他得知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将会成为我的一个把柄,致命的把柄。
我不能确定这是否为脑震荡引发的失忆,那处伤口会间歇性地作痛,在如潮水一般袭来的痛感中,我的眼前会出现一些零碎的画面。
像是落单的拼图,无法被拼凑。
我不知我身处何处,只知这建筑物是座高塔。我终日站在镂空雕花的落地窗边,眺望下方——那个男人早给我解开了束缚双手的细绳。
有脚步声。
是他来了。
我却没有转过头,仍是看向窗外。突然间,我生出一种感觉我就像是童话故事中那位被囚禁在高塔之中,等待王子来拯救的长发公主一般。
不过很可惜,我既不是公主,也没有王子要来拯救我。
而且绑匪先生也不是坏心肠的女巫——截止目前,他都没做出过任何符合坏女巫人设的行为,他没有表露过任何恶意。他看起来几乎像个好人了。
但我也确切地了解,他同样是个恶人。他的不怀好意深埋在他的眼里。
“今日感觉如何?”他问道。
我瞧见他手上有一个血红的苹果。他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我想,那只手上应该有别的东西。
果不其然。
绑匪先生还带来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刀刃雪亮。
杀人利器。
刀柄上有一颗骷髅头,漆黑空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我。这样一柄匕首拿来削苹果未免大材小用,我不无可惜地想。
他也正盯着我,以一种猛兽亟待杀戮的眼神。我微微一怔,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盯着我过。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我不喜欢你用看敌人的眼神看我,”他轻声道,“毕竟我可不是你的敌人,不是吗。”
“那可不一定,”我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你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对不对?”
绑匪先生似是叹了口气,用把柄匕首将血红的苹果切成对等的两半,然后把其中一半递给我。
我恍然大悟。
我以为我是个没有长发的长发公主,实际上我是个心地并不纯善的白雪公主。恶毒皇后在给我递有毒的那一半苹果了。
我该吃下苹果昏睡了。
但在我准备从他手中接过那半只苹果的一刹那,半只苹果从他的手中陡然落地。
“抱歉,”他道,“但还是算了吧。”
恶毒皇后大发慈悲,先不要我的性命了。
旋即他把那另外半只苹果也丢到了地上。有一瞬我错觉他是在丢弃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而并非一只汁液横流的苹果。
他对我说抱歉,我却说他没有任何必要说这句抱歉。
他在为什么而感到抱歉。
我无法确定。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上的伤口开始作痛了,这痛苦有的放矢,朝我而来。
我无法思考了。
5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长到好似没有尽头的一个梦。
我站在某处不知名的港口,穿着那套能够直奔葬礼现场的黑西装,态度极其嚣张跋扈,身后跟着一众手持枪械的黑衣人,活像是黑社会来收保护费的。
但十分遗憾,我们并不是来收保护费的,而是来收人头的。
我打了一个响指作为行动口令。
枪林弹雨中我看见一个持枪企图反水的叛徒,我气淡神闲地把枪上了膛,朝他扣动扳机。
“砰!”
一枪穿心,耶和华都救不了他。
他踉踉跄跄,因惯性后退几步,胸口上的弹孔血流不止。然后“咚”的一声,他掉进海里了。
我几乎是闲庭信步地走过去,“啧”了一声,不再去看。
就是叛徒掉下海的那一小片水域,冒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气泡,海水掺杂着叛徒的血水,钴蓝糅合血红,像是一锅冒泡的汤水。
我突然有些反胃。
也可能不是反胃,而是伴随我多年的胃疾复发了。
我捂着腹部,不无痛苦地弯下了腰身。
那个时候,曾有人上来扶了我一把,可我看不清他的脸。说来奇怪,怎会有人上前来扶我呢?难道是我的错觉不成?
但我又听见,那个人,语带担忧地喊我“先生”,我却不领他的情,一把推开了他,几乎是用了全力。他凝滞在原地,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的脸模糊不清,像是相片上被人恶意用水性笔涂花了一般。他的声音也不甚清晰,仿佛是年久失修的老旧收音机播放的失真录音。
他是谁?
我为什么要推开他?
我不知道。
疼痛让我丢盔弃甲,枪声让我岌岌可危,我按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胃部,节节败退。
我踉踉跄跄,跟方才那个中枪的叛徒一样,腿脚发软,亦是不可自控地向后倒去,旋即一脚踏空,不偏不倚地落入那片血腥的海域。
溺水不算痛苦。
我曾尝试过数种杀死自己的方法,而溺水是其中最温和的一种。
我厌恶疼痛,这是我不作伪的弱点,所以我多次尝试以溺水杀死自己。可非常不幸,喔从来没有成功过,哪怕任何一次。
海水咸腥深沉,愈发增大的水压刺激着我双耳的耳膜开始震颤,轰鸣作响。 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那个叛徒。 他居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早已身殒,此时却出现在我的面前。随他一同出现的,还有猩红的血液。
我悚然一惊,张开嘴,出口的只有一连串的气泡。
那个已成为一具尸体的叛徒,甚至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手僵硬而冰凉,像极了蛇之类的冷血动物的触感。
你不是死了吗?你该退场了。我想,你只是个叛徒,我该要了你的命的,我已经要了你的命的,你胸口的弹孔还在流血。
他摇头,仿佛知道我我想说些什么。他握着我的手,牵引着,缓缓下移,最后落在我的胸口。我低头去看,入眼的是一个骇人的血洞。
我可太熟悉这血洞了——这是个弹孔,那些血是我的血。
但是谁朝我开了一枪?他?还是别人?抑或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
再度抬起头时,他胸口的弹孔已经消失了,无影无踪。他张开嘴,没有出声也出不了声,可我读懂了他的口型。
——抱歉。 他在为什么而向我道歉?因为他的背叛?
应该不是的。我想杀了他,我已经杀了他。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然而我已经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海水呛进了我的肺里。
他几近温柔地对我摇了摇头,他的面色苍白,手却慢慢回温,变得温热。我感到我在不住地下沉,而他在上升。
他高得我看不清他了。
他放手了。
6
我并没有沉到暗无天日的海底,而是落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
我嗅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从而意识到我是在一张病床上。我又出什么问题了?
我阖着眼,静静地感受了一番身上是否有什么异样。很快,自胃部而来的阵痛告诉我,是我的胃又出问题了。其实这是老问题了。我因为这问题见过不少次医生。
躺着躺着,我听到一个几位熟悉的声音,正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胃底……静脉血管曲张……导致破裂出血……”
“胃溃疡……酗酒……”
我明白了。我本身肠胃不太好却又长期酗酒,导致了胃底静脉血管曲张破裂出血,简单来说就是胃出血。
我的确有慢性胃溃疡,胃出血也是常理之中。没什么好意外的。我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并没有摸到一手的温热黏腻,没有出血,没有弹孔。
我吸了口气,睁开眼,想要坐起身。
有点疼,我失败了。
然后我发现我床边坐着个医生,他正背对着我在跟什么人通电话,语气有些不耐。 约莫几分钟后,医生挂断了电话,接着转过身来。
我几乎是悚然一惊,这个医生戴着一张骇人的小丑面具,心口大咧咧地开着个流血的刀口。为什么我知道那是刀口呢,一是因为子弹没那么大的直径,二是因为,那把刀,还插在他的胸口。 我觳觫着打量他。
他乜斜我一眼,“你还发着烧,别乱动,我去给你取些退烧药来。”
说真的,这番话配上他脸上的小丑面具只会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震慑感,而不会是温柔的感动。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真是见鬼了,我猛地站坐起身,想翻身下床,却发现我的左手还插着输液针头在输液。几秒之后,我把针头给拔掉了。
针尖上闪着银光,里头的透明药剂呈抛物线状流淌不止。
还行,不是很疼。我低头一看,被刺破的皮肤表层渗出血来,洇湿了我手背上的那一小簇棉花。现在没有什么障碍了,我可以逃亡了。
我下了床,腿有点软,但是不打紧,我穿上一双棉拖,慢慢吞吞地逃出了病房。
我开始疑心这是不是一座以闹鬼医院为主题的鬼屋。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里的医护人员为什么都穿着血淋淋的黑衣?而且他们看我的眼神活像是想把我抽筋剜骨。
我想快些离开。我不喜欢这样的游乐项目。
偏偏已近暮时,窗外的天变得血红一片,浓郁得像颗西红柿。 透进来的光也是鲜亮的红。 我继续我平静的逃亡。直到有个黑衣的医护人员突然指着我大喊一声。
没办法,他们都是一身的黑衣,只有我是白色的病号服,我太显眼了。他们一群黑衣人旋即冲了上来,企图将我层层包围。
他们做梦。他们抓不住我的。我扶着墙,一转身上了安全通道的楼梯,顺手把门关上了。
在跑上天台的过程中,我大概摔了四次跤。最疼的一次是第二次。我有种疼到被抽筋剜骨的错觉。我真的好痛,几乎是顿时红了眼眶。
但是,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虽然不太顺利,可我仍然到达了天台。
这里太高了,高得不像是医院,倒像是一座高耸的墓碑了——我的墓碑。
我站在天台的边沿,向下张望了很久。待到我回过头,那位戴着小丑面具的医生早已出现在我的身后,他胸口上的刀口仍血流不止。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五官模糊不清的脸来。 他沉默许久,继而轻声道,“抱歉。”
我又听到一声道歉,我实属迷茫无措,却听见自己不无嘲弄的声音:“道歉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以一句轻飘飘的话,来弥补实质性的过错,未免是痴心妄想。”
“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一点?”
我在那时脱力,向后倒去。
7
我醒了。我没真的去跳楼自杀。
有点可惜。那种高度的建筑物,跳下去该是必死无疑的。
爱丽丝梦游的是仙境,我梦游的大概是鬼屋。我的梦里没有柴郡猫和疯帽子,有的只是骇人的疯子。我亏死了,真的。
跟梦里那几个不知所云的人物相比,绑匪先生就显得可亲起来,虽然我很清楚他不是个好人。
绑匪先生还不是个跟我一样的恶人,他还有机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实际上,绑匪先生绝大多数时间并不像个绑匪。他彬彬有礼到无可挑剔,我也经常性地从他的身上,看到我自己过去的影子。
而且我日趋明显地感觉,绑匪先生的的确确不是来制裁我的,反倒是来笼络我的。
他告诉我,“你和我是同类人,我相信你能够真正地了解并理解我,这就是我将你带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这个人有些奇怪,他明明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愿告诉我,却要说我是能够真正了解并理解他的人,我明明连你的姓名都还不了解。
可能是因为他也知道一句话吧。
——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
他已经向我抛出第一枝橄榄枝了,但接与不接,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我选择暂时不接过这橄榄枝,做人要学会先给自己留后路。
被绑架了一段时间后,绑匪先生说要给我量身材尺寸,说是要给我一个意外之喜。我面不改色,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馈赠。
绑匪先生给我量尺寸的动作规规矩矩,没有任何越界的行为,量完之后就离开了。
我耐不住寂寞,四处摸索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间隐蔽的房间。它在走廊的最尽头,有一扇与众不同的铁门,瞧起来安全系数极高,一旦上锁就难以被蛮力打开。
但奈何铁门的钥匙正插在锁孔里,天时地利人和,一切作案条件都已具备。
我一转钥匙。
门应声而开。
门内的景象却让我生出一种“不如不要打开这扇门比较好”的感觉来。
屋内无数细线纵横在我的眼前,我感觉我的双瞳定是骤然收缩了一下。倘若只是细线那倒也无所谓,主要的问题并不是这些细线。
——而是这些细线上用木夹固定着无数的照片。
我缓缓伸出手,从上头取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一个年轻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毛骨悚然。并不是这男子的相貌有多可怖丑陋,只是,这分明是我的脸。
我居然在无意之中被人拍下了这么多的照片。
我还算镇定,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房间内并不只有我一人的照片。还有另外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的照片。
绑匪先生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恰恰相反,他小心谨慎得可怖。
所以。
所以这就说明,我发现这件房间,乃至于我发现这些照片,都该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不是个会让事情发展至他计划之外的人。
“咔哒。”
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我回过头,绑匪先生正站在我的身后,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意。我被他人赃俱获,我的手上还拿着足以定罪的证物。我总不能狡辩说是这张照片主动飞到我的手中的。
他微一颔首,声音一如既往地摄人心魄,“发现了?不过也是应该的。”
我以沉默作答。他并不介意我的沉默,朝我走来将我手中的照片接过,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对待他的情人。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他道,“那不妨我们开诚布公谈谈?”
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阖上双眼,“好。”
8
“我应该,没有跟你提起过吧,我将你带到这里的真正目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靠得很近,近得我能听清他他唇齿间黏腻的水声。
我回答,“你告诉我过一个你所谓的真正目的,但我能确定,那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另有企图。”
他笑起来,“不愧是我的……今天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我没出声。
“真正目的,”他一顿,“其实是治疗。你知道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除了我那累赘的胃溃疡和那我不知真假的脑震荡,我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好治疗的。难道,是他有何病症,非需我来医治不可?
不太可能,我在医术方面没有任何造诣。我只适合做个害人的刽子手,并非救人的医者。他也不像是个救人的医者。
“别不相信我,”他看出我的怀疑,解释般地,“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点头,等着看他能问出什么问题来。
“在你背叛组织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
“你还记得你在组织时的同事吗?”
“……”
“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年龄吗?你应该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你又怎么能那么确定?”
“那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背叛的组织吗?”
“……今年。”
听得这个答案后,他一愣,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不可思议来描述。随后他又笑起来,“你病得远比我预期的要严重,而你却毫无自觉。”
我近乎是愠怒了,他已经抓到我的把柄了,在我极度谨慎的情况下。没有猎人会喜欢捕猎技巧比自己更为高明的其他猎人,那不仅让他们的猎物暴露在更为危险的环境下,更是将他们自己暴露在危险中。 但他凭什么说我病入膏肓,他是以什么资格来说我病入膏肓的?一个旁观者?我自始至终相信,我失去的,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他到底凭什么说我病入膏肓?
十八年来,没有人这么同我说过话。
他微微侧过头,话语中的情绪晦朔不明,“你认为自己安然无恙,这是正常的,毕竟你的病灶特殊。”
这是我清醒时听到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块喷着高浓度麻醉剂的手帕让我陷入深度的睡眠。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他的声音。
“抱歉。但你应该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为什么而向我道歉?我又应该想起什么?
9
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我还在组织里的那段时间。
与上次的梦境截然不同,这次是在一个灯光昏黄的酒吧里。我和两个男人一同举起手中的酒杯,我仍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能感觉到,那时的我甚至算得上是愉悦的。
真难得,我能感到快乐的时间简直屈指可数。
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噩梦如影随形的纠缠,直至我和他们分别之际,那种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我的眼前开始发黑,出现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我感到我陷身与一片黑暗之中,无法脱身,这黑暗仿佛是一片沼泽,挣扎只会让我陷得更深。
我看见他们走进一片浓郁得瘴气之中,其中闪烁着刀光剑影,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靠在我的耳边,告诉我,一旦让他们离开了,那就是永别了。
我挣扎着要去抓住他们,却是无济于事,我被拖进一片黑暗之中。
我再度睁开眼,却发现我跪坐在一片空地上,上头鲜血横流,我的怀里躺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极为焦急地去寻找他身上是否有什么伤口。
一番检查后,我放心下来,他身上没有伤口,那些鲜血是从我胸口的弹孔中流出来的。我听见自己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我的脸上流下,我以为是血,于是我伸手去摸,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我的眼泪。我已经很久没有过哭泣这种激烈的宣泄感情的行为了,太稀奇了。
正当我以为自己终于做了一次好人,救了一个人一条命的时候,我却错愕地看见了男人身上的弹孔,不止一个。
他奄奄一息,如此之多的伤口,哪怕是小伤也足够因数量之多而一举越级成为致命伤,群轻折轴。
我惊觉自己又开始流泪,较之前那次更甚。我竟然会拥有如此情绪的时候,我有些错愕,我曾认为自己缺乏情感感知系统。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别走……”
那个男人却只是抬起手抚上我的侧脸,他的手同样在颤抖,他一开口涌出口的便是猩红的血沫,“抱歉……”
我如鲠在喉,明明恶人只有我一人,为何会有人接二连三地向我道歉?明明最该道歉的恶人只有我一人。
我的梦境戛然而止。
绑匪好以整暇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他问道,“想起来了吗?”
我缄默不言,我的头好痛,过载的记忆容量让它不堪重负。他说的没错,我病入膏肓,自己却毫无自觉。我不愿面对现实所以我选择遗忘,我不愿面对现实所以我选择停留在我十八岁那一年。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了一个人,酗酒到胃溃疡,开枪自杀,跳楼自杀,吞安眠药自杀。
我的视线下移,注意到自己换了一身衣服,一身熨帖的白色西装。
他看见我注意到那身白色西装之后,似乎是笑了一下,“我觉得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像是新娘的婚纱,你觉得呢。”
二十二岁的我比十八岁的我要沉着得多,“不像。这身衣服更像是丧服。”
我想了想,补充道,“我的丧服。你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让我继续沉浸在十八岁的记忆里,看在我们认识了四年的份上。”
他又笑起来,“因为我可不希望你在过去之中杀死自己。”
10
他给了我四颗苹果。
我不领情,第一颗被我扔下高塔,第二颗被我用他的枪打穿,第三颗被我扔进蓄满水的鱼缸,第四颗被我用把柄匕首切成两半后丢弃。
曾有四个人同我说过道歉。他们道歉的理由截然不同,于是我对他们道歉的反应也是截然不同。
第一个,他因他的猜忌与残忍而向我道歉。我回以他我的背叛。
第二个,他因他没能带我走出黑暗而向我道歉。我回以他我剩下整个人生的动荡梦境。
第三个,他因他对我的背叛而向我道歉。我回以他毫不颤抖的漆黑的枪口。
第四个,他因同我袒露所有真相而向我道歉。我回以他我那早已腌臜的灵魂。
最后的最后,我把把柄匕首抵在他的喉管之上。
他的语气轻佻,仿佛这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你现在,是想杀了我吗?”
“是。”我道。
但我迟疑了很久,那雪亮的刀刃已经在他的喉管上划出一道血线。
“犹豫不决可不是你的风格。”他道。
“是我食言了,我不想让你死了。”我道,“这世界太暗太脏,与其让你死,不如让你活下去。”
我握着把柄沾血的匕首,铁锈味腥甜浓郁,我的手少有地开始发抖。
须臾,血流满地,一具即将变得冰凉的尸首怦然倒地。
我放过了他。
他也同样的,放过了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