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旗手

2020-03-06

1 .
在我辍学的第一年的第一个周末,报纸跟电视上铺天盖地的全是同一条新闻。在东京都羽村市的一条河中发现了一具溺毙的尸体,警方经过初步调查,排除了他杀嫌疑,也就是,死者为自杀。

我对这种社会新闻是不大感兴趣的,或许该说是我对人类社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我就像个异类一般地活着。我只想跟个颓废的废物一样地躺在我那个堆满生活垃圾的家中,但迫于母亲的喋喋不休,我到了新闻中提及的羽村市。当然我并不是对那条新闻有什么兴趣,而是因为我有一个住在羽村市的亲戚。

母亲要我来整理这个亲戚的一些东西,一些这个亲戚再也用不上的东西。

这位亲戚——我的表哥,我母亲姐姐的孩子,他大我八岁,是个作家。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这一点,起初我很震惊我的亲眷中竟然会有这么一个人,我眼中的作家总是离世俗非常遥远的,遥远得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我从不认为我会和一位作家有血缘关系。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的房间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房间,杂乱、到处丢弃着废弃的揉成一团的文稿纸,还有堆积成山的书籍与寂静无声的环境。

他住在一幢两层楼的老式公寓里,初到这里直至现在我都疑心这房子的年龄是不是有我年龄的几倍之大,它太破旧了,破旧到没有办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出来。老式的木制墙板早已开裂,地板被踩住时会发出吱呀的声响,木板间的缝隙时常会有不知名的虫豸缓缓爬过,说实在的,这根本不像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它只像即将被拆除的危楼。在走进他的房间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会有个作家,还是个生性高傲的作家住在这儿。

说起来,他的房间或许算不上是绝对的寂静的,只是现在这一刻安静得几乎诡异罢了。这间房间的隔壁住着个摇滚爱好者,我方才遇见了他——那个摇滚爱好者,他背着他的红色电吉他,顶着一头挑染的彩色鸡毛掸子,走路的脚步摇摇晃晃的,打开那扇用喷漆喷着摇滚万岁的房门时他整个人仍然是晃晃悠悠的。

他是怎么在这么嘈杂的房间里头写作的?听见隔壁响起的足以震破耳膜的摇滚音乐后,我皱起眉头走到那张不足半人高的书桌旁。

书桌面对着一扇玻璃浑浊的窗,窗外能看到一片草地。桌上没有什么东西,摊着一本颇为老旧的笔记本,笔记本下压着一张稿纸。笔记本的纸页上沾染了一大片似乎是墨水的深色液体,里面的纸剩了没几张,大概是全被撕掉了,只留几张没有任何字迹的内页。下面压着的稿纸边角发皱,我将它抽出来,稿纸的中央赫然写着一个字迹潦草的goodbye。

我在桌面上又环顾了一周,发现桌子上连一支笔都没有,无论是铅笔还是钢笔,一个作家,怎么会没有一支赖以生存的笔呢。我思忖了一会儿,没有得出答案,于是又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纸上。这个goodbye可以说是我看过最为潦草的一个英文单词,看得出来字迹的主人在写下它时手并没有把握好力度,让整个词看起来都轻飘飘的。

在我还捏着那张文稿纸研究之际,我听见屋外传来的脚步声,是一阵极有规律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我应声回过头,来者是一位神情憔悴的中年女性,她两鬓白发丛生,从头到脚无不透露出脆弱二字,她身上的黑衣衬得她脸色更为苍白。

稍许的怔愣过后,我认出来,她是我那位表哥的母亲,我该称呼她一句阿姨。她也愣了愣,然后也认出我来,用自己那嘶哑的声音对我说道,“是你啊……西山君,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闻媒体的人,真是吓了一跳呢。”我当然能看出来她精神状况简直差到极致,所以我不想再让她受到什么刺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我母亲让我来帮忙整理一下东西。”

她又是红了眼眶,无力地靠在了门框上,音量极低地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2 .

太宰治的人生曾是循规蹈矩的,至少到他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年。

他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也是其他人眼中最为优秀的那个孩子。他对自己要求苛刻,以极其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东京大学的文学系,毕业后太宰治按照他父亲的意愿进入了一所中学做国文教师。

为人温和、谦逊有礼、严于律己,这大概是绝大多数人对太宰治的印象。按照太宰治父亲的规划,太宰治应该就这么平庸且安稳地度过一生。但实际上,在太宰治还是中学国文教师的那段时间,是太宰治人生中最为安稳的一段时间。

太宰治可以从学校下班时已经临近下午五点,外头已然是一片鲜艳的赭色的黄昏。此刻的教师办公室内除了他并无其他人,他将在脸上挂了许久的客套性的微笑褪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开始整理桌上的各类讲义与自己的备课本。这本备课本是他昨日才换上的,几乎算得上是崭新,纸页边缘锋利得足够划开手指脆弱的表层。

太宰治一不小心被纸页的边缘划破了自己的右手食指,他白得有些病态的指腹上立即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血线。他“嘶”了一声,抽出一张纸巾,把正在外渗的血尽数擦去。血不再外流后,太宰治把那张揉成一团的纸巾随手丢进桌子底下的垃圾桶内。然后,他突然想起,他那串钥匙还落在一间教室里。

在去教室的途中,太宰治遇见了他的一个学生——芥川龙之介。这个生性拘谨的学生是他所有学生里成绩最为出众的一个。太宰治颇为看重他,所以对他的管教相较于其他学生来说要严苛不少。他看着这个学生局促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衣角,神色慌张地瞟了他几眼。其这个时间点他学生应该都已经回家了,但是芥川龙之介却还在学校里。太宰治看出他的不对劲,略带疑惑地问了他一句,怎么了,芥川,有事找我吗。

芥川龙之介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摇头,似乎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握住了太宰治那只方才还在渗血的右手,要对方跟着自己来。太宰治不明所以地跟着自己的学生走,直至芥川龙之介拉着他到了一间废置的教室的窗前,他才明白芥川龙之介神色慌张的缘由。

教室内只有几张零散摆放着的课桌,一张似乎已经蒙了灰的铁制讲台桌,太宰治在窗外看到的是这么一幅情景,平日里文质彬彬、慈祥和蔼的校长,正俯身压在一个涕泪涟涟的女学生身上——那就是个女学生,太宰治能从她穿着的破破烂烂的制服上确定这一点。这时太宰治当机立断地用手捂住了芥川龙之介的眼睛,小声地同对方说,你先回家,老师会解决的,你先回家。

在那个时候,太宰治其实就意识到了,对于他自己来说,假装不知情,然后再视而不见地离开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但是,他想起了自己毕竟还是个老师,为人师表四个字将他向前推去,他逃避不得。刚刚让芥川龙之介先行离开也是因为为人师表这四个字。太宰治叹一口气,继而推开了门。

校长当然不会愿意将他再留在学校内,但他认为自己要是辞退太宰治,对方一定会到处大肆宣扬自己的所见所闻,所以校长几乎是以一种忍辱负重的心理把太宰治留下了。可他感觉太宰治就像个定时炸弹,总会有爆炸的那一天,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尝试了用各种方式堵住太宰治的嘴,譬如给太宰治升职,不过不管他怎么做,太宰治永远都是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最后无计可施的校长只得用教师失职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辞退他。

校长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才敢使用这么一招,他事先已经威胁了那个女学生,说倘若她敢将那些事情告诉别人,她就会被学校开除。女学生胆小且懦弱,流着泪,唯唯诺诺地应下了。处理好了女学生这边的事,校长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就一个太宰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欣喜地开始施行自己的计划。

太宰治说这个中年男人的手段太过不入流,拿了一叠现金公款藏到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就想要嫁祸他。太宰治看着那叠染了几滴血迹的纸钞,看着自己手指上结痂的伤痕,又看着咄咄逼人的校长和他的帮凶们,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他把那封早就写好的辞呈拍在了桌上,又夺过对方手中的一叠纸钞,在一群人呆愣的表情之下,撕掉了用来固定纸钞的纸带,他将那把再无束缚的钞票甩到道貌岸然的校长满是肥肉的脸上。“扒掉了这层属于人类的表皮,你究竟是什么呢。”在纷飞的彩色纸片中,太宰治说。

离开学校前太宰治再一次遇见了芥川龙之介,他这个学生不解地叫住了往校门走的老师,小声询问老师您要去哪儿啊,下节课是您的国文课。太宰治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只是说自己要走了,会有别的老师顶替他来给他们上课。

这是他与芥川龙之介的第一次告别,太宰治转身离去后再没有回过头。所以他也就没有看见芥川龙之介绝望且木讷的凝滞。

3 .
“他辞职了……?”我问。

我看着她从随身的手提包中取出一条淡蓝色的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或许是因为睹物思人,她看着这间堆满书籍与废稿的房间,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几句话下来之后,她早已泣不成声。

我的母亲不止一次地和我提起过这个我这位表哥,他简直是我母亲眼中最完美、最优秀的我的榜样。母亲她总是将我与他对比,又尝试效仿对方父母的教育方法,梦想着把我也送进东京大学。但那怎么可能呢,我这样的成绩要能考入一个普通大学已是实属不易,更何况是那个聚集了全国优秀人士的东京大学。再说了,现在的我早已因为过于“出众”的成绩而辍学了。

他的故事我听了不止一遍,但是今天则是从他母亲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故事,更为详细,也更为真实。我听到了之前不曾听过的他的后半部分人生,与我母亲说的戛然而止的结局衔接上了,她跟我说的,从来都只有我那位表哥进入中学任教,然后就再无后续。

“对,他辞职了。”她哽咽着说,“但他不肯说是为什么,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个孩子怎么会突然间就辞职不愿意当老师了,他甚至还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说完这一句后,她已然坚持不住,再一次哭泣了起来。

听到这话之后,我倒是愣了愣,我根本不知道他跟家中断绝了关系,直到刚刚我还以为他家中非常支持他成为一个作家。他竟然是选择了这么极端的一种方式,此刻的我不能说不震惊。我不太会安慰人,尤其是哭泣时的女人,我生怕我笨手笨脚地再次刺激到她,于是我便默默地转过头望向书桌边的窗户外。

我来到他的住处时早已是黄昏之时,在听她这约莫半小时的倾诉后,暮色愈发地鲜艳与刺眼,这一刻的天幕像极了一颗被筷子戳破了的溏心蛋的蛋黄,又或者是一块熔化的高纯度黄金。她的眼泪在黄昏余晖下闪闪发光,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同时我对那位作家表哥不为人知的过往感到无比好奇,但我也无法主动提起她的伤心事。

在这样尴尬且沉默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停住了自己的眼泪,是一分钟还是十分钟,抑或是一个小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断断续续地拜托我整理房间。见我答应下来后,她才离开了这个令她悲伤欲绝的伤心地。

她离开后,我在房间内停留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兴许是刚进入这里时,到处堆放的书籍与废弃的文稿纸过于吸引人的注意力,以及意料之外的他母亲的到来,让我现在才注意到屋内的腐朽气息。

最近多为阴雨天气,加上这屋子是木质结构,发霉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这味道也不算是那么难以接受,我也就忽略掉发霉的气味继续在这房间里头整理东西。

我从地上捡起了一张被揉成纸团的纸稿,缓缓展开,发现上面写的是这样一句话。

——我越是逃离你,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

很凑巧的是,我发现自己曾经见过这句话,是在一首诗中,我思忖了片刻,然后想起来,是埃姆朗·萨罗希写的一首叫作《一千零一面镜子》的诗。和那张纸上一样,他写得很潦草,字迹还被不知名的液体晕染开来,几乎要难以辨认。

我又捡起了几张被随意扔在地上的稿纸,一一展开,发现都只是一些零散的句子,一些无实际意义的词汇,或者还有一些就是只有墨水沾染的痕迹,连一个字都没有。我把那些纸通通塞进一个垃圾袋中,再把袋子放在了一边。

在我又一次蹲下身准备捡起地上的纸团时,我发现了一个额外收获。在那张书桌的一只桌脚下,垫着一本暗红色封面的书。我慢慢地将那本暗红色封面的书从桌脚下抽出来,结果意料之外的,我看见封面上四个显眼的大字——人间失格。然后我又看见上面几个略小的字——津岛修治。我听说过《人间失格》,我也听说过津岛修治,《人间失格》是作家津岛修治的代表作。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津岛修治”这个经常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名字,是我那位表哥使用的笔名。

太宰治——我想起我那位表哥的名字,突然间竟然有了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我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但是我总能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虽然是悲观主义者,生性孤傲,但他的确是“私小说”这个领域的天才作家。外界对于作为太宰治与作为津岛修治的他评价是截然不同的。

我翻开了那本被拿来垫桌脚的《人间失格》,内页近乎是崭新的,他应该没有怎么翻阅过这本书。太宰治这个人很特别,为了当作家能和家里断绝关系,但对自己的出版书籍却又是这样一种态度。我想不到除了他,还能有哪个作家会拿自己的作品来垫桌脚。

我粗略地翻了一下这本书,然后合上,一看窗外才发现天黑了,我又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那盏光线昏黄的灯,想着明天接着来整理好了。

今天并不是可以扔垃圾的日子,我就没有把那个装满废稿的袋子一起带下楼,而是带着那本书走下了楼梯——即使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着这本书一起走。这座公寓的背后有一条河,我突然间这么想到,随即想着要去看看那条河。天黑了,外头黑黢黢一片,不过河边那片草地上有几盏路灯,所以我能够看清那条河漆黑一片的河水。

令我意外的是,河边站着一个男人。应该是男人不错,毕竟女人不会拥有那样的身形。我拿着那本《人间失格》走了过去,男人大概四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后恰好跟我对上了视线。“你也是来看他的吗?”黑发男子看着我手上的书,如此发问。他的眉眼并不像是日本人,而且他说日语时带着一些原本不需要的卷舌音,我推测他是个欧洲人,或者美洲人,总之不是亚洲人。与此同时,我意识到对方口中的他,是指我那位表哥太宰治。

“是喜欢他的读者吗?”男子又问道。

“不,我不是。”我说,“我是他的……他的亲属。”

接着我瞧见男子的眼神陡然变得深沉起来,然后他挪开视线,转向漆黑的河面。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的眼神近乎是温柔的。

4 .
说起太宰治与他第一位恋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姑且先这么称呼,他们是在一座教堂里相遇的。

刚离家出走的太宰治还没缠上他的绷带,身上只穿了一件颇为宽松的衬衫,那天偏偏又是下着暴雨刮着大风的坏天气,太宰治提着自己的箱子,狼狈地寻找避雨处时看到了那座尖顶的教堂,屋顶上的纯白十字架正受着风吹雨打。没有犹豫,太宰治走进了教堂。

教堂内只有一位正在诵读的神父,神父背对着他,面对着一座耶稣雕塑,雕塑后是一扇玻璃花窗。太宰治听出来,那位神父在读的是《旧约圣经》。

——箴言 1:26 当你们面临着暴风雨一样的恐惧,掉进旋风一般的灾难里,被忧愁苦难侵扰的时候,我就必定嗤笑你们。

太宰治也曾读过《圣经》,即使他并不是个基督徒。神父大概是还没注意到他,仍然在虔诚地诵读,太宰治默默地站在神父的身后听着对方诵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宰治其实是个无神论者,他并不相信任何妖鬼蛇神之类的说法,但他也不会觉得那些有着宗教信仰的人愚昧,不管是佛祖,还是上帝,抑或是科学,左不过都是信仰罢了,没有低人一等的信仰。

太宰治就这么盯着神父看了一会儿,然后觉着自己的左脸又开始发热作痛了。他想起父亲怒不可遏的模样,这好像是他头一次忤逆对方的意思,这样的场景在他的想象中已经上演过不下百次了,自他的孩童时期伊始,直至现在。

他父亲是退休的大学教授,从小到大,太宰治都是走着父亲给他安排好的路,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父亲全都给他规划好了,井然有序的,就像无数个互相关联的小齿轮,一个带动另一个。

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他的同学约好放学去打电动时,他在做父亲给他布置的额外习题。太宰治也不跟其他孩子似的有个脾气暴躁的叛逆期,现在想来,可能不是他没有叛逆期,而是他的叛逆期相对于别人来说,来得有些迟。

他的叛逆期姗姗来迟,太宰治终于打散了那他早就该打散的齿轮组。在父亲暴怒着扬起手预备给他一巴掌之际,太宰治瞥见一旁围着看热闹的他的几个兄长脸上不甚明显的笑意,他们在幸灾乐祸。不知怎么的,太宰治回想起了那时站在校长身后的几个帮凶,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人,相似的心情。

那一巴掌真是毫不留情,他的左耳在嗡嗡作响,太宰治甚至都要疑心自己左耳的耳膜是否已经破裂了。他很清楚,没有人会来帮他,他的母亲胆小怯弱,对丈夫唯命是从,只会躲在一边默默落泪罢了。

至于他的兄长们,太宰治自然是不抱希望的。太宰治仍然记得他们联合起来把自己关进杂物间的那天。父亲还不罢休,作势想要再给他一巴掌,他抬手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腕,将对方扼在原处不得动弹,“我不欠您的,父亲。”

他提着匆匆忙忙整理的箱子跑了出来,又到了这座教堂。兴许是方才淋了雨,衬衫紧密地贴合住了他的皮肤,太宰治觉得不仅自己的侧脸正在隐隐作痛,就连那些藏在衣物下头的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也开始发疼。

太宰治听着神父诵读圣经,视线越过身着黑衣的神父窥见了那座耶稣塑像,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单是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基督徒眼中全知全能的上帝。慢慢地,他生出一种想法来,倘若上帝真是全知全能的,那么上帝能够告诉现在的他,告诉他这个负罪之人,下一步他该怎么做吗?

——箴言 6:33 他所得的是创伤和耻辱,他的耻辱也永远抹不掉。

太宰治凝视着祂,凝视着救世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这一刻走进教堂的,“抱歉,打扰了,能让我在这儿躲个雨吗?”

太宰治看见了站在教堂门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看见了身后是一扇巨大的圆形的彩色玻璃花窗的太宰治。很多年以后,有人问起他,当时为何走进那座教堂呢?只是单纯地为了躲雨吗?至少到走进教堂的那一刻我都只是为了寻一个躲雨处,但是很凑巧的是,他也在教堂里躲雨,或许有人更愿意将这种凑巧叫作命中注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回答。

太宰治没有其他去处,他刚跟家中断绝了关系,离家时也没带上任何的钱财,他就留在了教堂里。在此之前,他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基督徒,一个神职人员。平时他就帮神父做些事,譬如打扫教堂门前的空地,再譬如进到忏悔室里听信徒们忏悔自己的罪行。

他穿着跟神父相似的黑衣,与前来忏悔的信徒一同进入忏悔室。信徒是个年纪约莫三四十岁的女子,穿着打扮颇为讲究,她泪声俱下地向面前这位年轻的神父忏悔,她与从小分开的双胞胎哥哥相恋了,后迫于各方的压力,男方选择了自杀。她愧疚且绝望地活到现在,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资格活下去了。

主会原谅一切承认自己罪行的信徒。太宰治说。

女子离开后,太宰治还未来得及从狭小的忏悔室内打开门走出去,另一侧的木门就从外被打开来,然后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隔着一层网状的木制隔离板,太宰治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在他开口询问对方想要忏悔的罪行之前,那人先开口了。

我并不是来忏悔的,他说。声音低沉,太宰治听出来那人是个男人,还有男人应该不是日本人,他说日语带有一种很特殊的语调。片刻的思忖过后,太宰治终于回想起来,这个声音他是听过的,就是他来到教堂的那天,那个同样进来为了躲雨的男人。

那么您有何贵干呢,前来祷告的吗?还是为了望弥撒而来?望弥撒的时间是明天。太宰治问。

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低地笑了两声,继而开始介绍起自己,我叫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自俄国。太宰治觉着他莫名其妙,一上来就自报门户,于是没有搭理他,推了门,走了出去。

5 .
“实际上,我根本不信教。”陀思妥耶夫斯基边这么说着,边翻阅着我带下来的那本《人间失格》。我感觉这个男人总带给我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他只说他跟太宰治是旧识,但我也不是傻子,我当然能察觉到他跟我表哥的关系没那么简单。不过也是多亏了他,我才能知道太宰治原来有过除了国文教师与作家之外的职业。

但是他真的能胜任神父的工作吗?这话并不是在嘲讽,而是据我所知的“津岛修治”来说,他似乎一直是个处于悲观状态的厌世者。他真的能去倾听其他信徒的忏悔吗? 我明知故问,“后来呢?他离开教堂了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点了点头,他说,太宰治本就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离开教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说,在我即将离开的那天,我去和他告别,但是我的本意并不是和他告别,我是想让他同我一道回去我的国家,彼时我胜券在握,我以为他会答应的。

可出乎我意料,我在教堂后头的庭院发现了他,你猜他在做什么?他在尝试着用一把餐刀杀死自己,他的血流了一地,过多的血液将地上的草都染红了。虽然我不信教,但是我也明白,自杀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也就是在一刻,我明白太宰治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和我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接着说道,我问他愿不愿意同我回俄国,他只是摇头。他说费奥多尔,今天有一个女学生来忏悔,女学生流着泪告诉他,自己用钢笔插入了一个男人的脖子,她很慌张,她觉得男人应该是死了,然后就跑掉了。女学生说那不是她的错,她一直被那个男人侵犯,曾经有个老师救过自己,可是后来那个老师辞职了。

在老师辞职之后,男人一直威胁着她不准将事情说出去,甚至变本加厉地欺辱她。太宰治似乎是被这么一段忏悔给逼得精神崩溃,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现在的我明白了。直到最后,他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我也只能独身一人回了俄国。说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来过日本了,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回日本。

我又问他,到底是为什么,那个女学生为什么会将太宰治逼得精神崩溃?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将书递回给我。他伸手扯了扯自己的披风,淡然地瞥了我一眼,“恰好。”他意义不明地说了这么一个词,“虽然他不是虔诚的信徒,但他却是真正的殉道者。”

他转身离去时,我不知怎么地对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你的日语很好。”这话不是奉承的客套话,我真的没见过像他这样日语这么好的外国人。他没转过来,背对着我说道,“第一次来日本时我的日语还不好,但是很幸运的是,来到日本后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日语老师。”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我如此想着。我潜意识中感觉他应该知道更多关于太宰治的事情,但是很不巧,他并不愿意透露更多给我。我抱着那本暗红的《人间失格》,跑回了家中。

先前我没有读过任何津岛修治的作品,我觉得他过于悲观,作品里所表达的也不外乎是对世界的厌恶。这是我第一次读他的作品,在回去后的几天内,我总算是断断续续地读完了《人间失格》,这本外界认为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我不知该怎么评价它,悲观是有的,绝望也是有的,可除了这些之外,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东西,但我无法准确地将其表达出来。我觉得心里烦闷,把书放在了书架上,这本书我应该不会再读一遍了,我想。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

躺在床上,我想起结尾的几句话,然后又想起大我八岁的太宰治,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那句“一切都会过去的”,究竟是出自内心,还是出于其他,已经没有人能知晓了,但是倘若是出自内心,那他又为什么选择自杀?这个问题直到我睡过去时我也还没得出一个可信的答案。

就是次日,我将一部分整理好的太宰治住处的书籍送回了他的家中,自然,不包括那本《人间失格》,我鬼迷心窍似的将它私自留下了。身为一位从东京大学文学系毕业的作家,太宰治房间里的书籍涉及了各个方面,搬运起来着实是不易。在他母亲跟我表示谢意的时候,自玄关处传来了敲门声。她走过去,打开了门,我跟上去,想看看来者是谁。

我以为对方又是个外国人——日本人哪有赭色头发蓝色眼睛的?他说他叫中原中也,一开口就是一口标准到不行的日语,他居然真的是个日本人。他说自己是太宰治的大学同学,现在在私人诊所做医生。他说自己是送东西,太宰治留在他那儿的一些东西。

我伸长脖子一张望——纸箱里是几套衣服。

6 .

太宰治跟中原中也不对付近乎是整个东京大学的学生都知道的事情。对,他们俩是同个大学的学生,不过一个在文学部,一个在医学部。去学校报道的那天,太宰治由于自己出色的路痴能力,成功地迷路了。

学校占地面积大,不费点时间根本搞不清自己的位置和要去的位置,他就这么拖着箱子到处瞎转悠,然后他就转到了医学院的地盘。他就是在迷路的时候遇到中原中也的。 他瞧见有个身量不高的男人朝着他这边走过来,橙发蓝眼的,太宰治以为对方是个外国来的留学生。直到那人走到他跟前,太宰治一句“pardon,could you give me some help”都准备好了,结果对方一开口就是,你迷路了?日语,纯正日语。

与此同时,太宰治注意到眼前这人虽然是个男人,可却算得上是小巧,太宰治发誓,当时的他真没有嘲讽中原中也的意思,他只是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句关于对方身高的话。结果对方就跟炸了似的,突然间暴跳如雷。

梁子是在这个时候结下的。读大学时的太宰治还挺幼稚,又遇到了个愿意跟他一起幼稚的,有一段时间,他们对对方的称呼是“小矮人”和“迷路小鬼”。两个人的不对付直到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天。

太宰治套着学士服,戴着方帽子,拿着被红丝带捆成纸卷的毕业证书,虚情假意地笑着,和他周遭的学生们一样。他能从那些人的眼神中看到兴奋喜悦与稍许的迷惘,兴奋喜悦不必多说,迷惘则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未来还有着迷惘。在这点上,太宰治却又跟他们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的。毕业,然后成为老师,然后跟父亲选中的女子结婚生子,然后直到退休。

拍毕业照时太宰治看见了医学院的中原中也,很巧,中原中也也看见了他。在人群中,他对着中原中也做了个口型——再见啦,蛞蝓。他相信中原中也读懂了他的口型,因为中原中也回复了一个口型给他。再也不见——太宰治看到的是这样的。

他俩都以为从今以后再也不会遇见彼此,但实际上,人生中的巧合就是多到、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太宰治没有在教堂的庭院里捅死自己,也没有选择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同逃到俄国——他感觉那就是逃亡,不过是对他自己而言,负罪离开可不就是逃亡吗?他慌不择路地离开了教堂,就像他离开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一样。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待在教堂了。他捂着腹部的伤口,几乎站不直身子,他双腿发颤,在街上寻寻觅觅,最后寻着一家私人诊所。他倒在那家私人诊所门口,陷入黑暗前,太宰治透过诊所的玻璃墙,模糊不清地看见有人向着他走来。

倘若他知道那家私人诊所就是中原中也的诊所,他是万万不会倒在那儿的。太宰治说。他知道中原中也是学医的,可他真的没料到事情就是这么巧。然后他就被中原中也这个一点也不医者仁心的医生给堵住了嘴,用消炎药。中原中也问他身上的伤疤都是怎么来的,应该不会是家庭暴力吧。

太宰治肯定是不愿意说实话的,他只是找了个理由搪塞,譬如走路摔倒摔的。中原中也用脚想一下就能知道他这话最多骗一下幼稚园小朋友,自己要是信了,那么医师执照撕了算了。

不知是因为中原中也心地太善良,还是太宰治这副无家可归的样子太过凄惨,总之中原中也跟他说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先住在这里。太宰治揶揄一句,看来医生的收入还是高。中原中也听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但是也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没计较。

太宰治在中原中也这儿待了挺久一段时间。起初中原中也看他身上还有没愈合完全的伤疤就叫他缠上绷带,谁知道这绷带一给他缠上就不行了,太宰治突然间爱上了缠绷带的感觉似的,连脖子和手腕上都缠上了绷带。中原中也拿着一卷绷带敲了敲他的脑门,说就你这么浪费下去,迟早有一天,我这诊所里的病人都用不上绷带了。太宰治笑嘻嘻地回答,不会的。

他学的是文学,不是医学,帮不上中原中也什么忙,能做的只有在病人就诊前,跟个中保一样地去和病人聊天。这差事太宰治可谓是驾轻就熟,之前在教堂里他也是做的这种工作,听信徒忏悔,作为上帝的使者谅解信徒的过错与罪行。并不是人人都罪无可恕。也并不是人人都得值得被宽恕,但他做的只有作为神的使者一视同仁地谅解。

人很难欺骗自己,但极易被一个表面看起来亲和的人欺骗,太宰治告诉那个与双胞胎哥哥相恋的女子,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请不要自暴自弃地选择自杀。太宰治告诉那个被侵犯的女学生,男人一定没有事的,要她不要担心。太宰治告诉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对这里还有所留念。

现在只不过是换个场所罢了,他仍然能完美地完成这样的任务。他对着刚被诊断出绝症的病患说,没关系,万一有奇迹发生呢?他对着罹患血癌的年轻女子说,总会找到适配的骨髓的。他对着遭遇了车祸的病患亲属说,植物人也是有可能清醒的,请不要放弃希望。

太宰治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躺在病床上的病患,与走进忏悔室的信徒是相同的。只是病患们信仰的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而信徒则是信仰着身披白色长袍的耶稣。他除了与病人们聊天之外没什么事情可以做,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太宰治在永无止境的百无聊赖之中,无意地看见了一本杂志的短篇小说征稿悬赏。他不记得彼时的自己是以何种的心情拿起笔坐在书桌旁,写下他处女作的标题——《列车》的。完稿后,他则是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为自己取好了那个今后会一直被人们提起的笔名,津岛修治。

自此之后,太宰治的日常生活就变成了跟病人聊天,跟中原中也顶嘴,还有抽出空闲时间写作。他曾经想过,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下去,那也不赖。但生活也是充满变故的。

7 .

“那段时间,我父母催促我尽快成婚,太宰可能是在我跟家里人通话时听见了什么吧。然后他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很严谨地跟我说自己不能打扰我这么久,说他要走了。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那么严肃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中原中也说,“他是在一个晚上离开的,我再没见过他。”

“你就没想过再见见他吗?”

中原中也靠在墙上,点燃了一根烟,带着些落寞,“有些事情不是单方面想就可以做到的,太宰治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要是想躲着,就没人能找到他。”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承认我的问题有些多了,但是我真的抑制不住地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哪怕是一个敷衍至极的答案也好。

好在中原中也看起来并无恼怒或者不耐烦的迹象,仍旧不厌其烦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回了一趟东京大学,找到当时教他的那位教授,他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的落寞是从何而来,明明他和太宰治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差到极点,我觉着奇怪,但这个问题我却不好意思问他。

另外,我觉得就算我问了,中原中也也只是会回避而已。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太宰治的态度都很奇怪,我描述不出的奇怪。

一个人明明是无宗教信仰者,却要为了我那个在教堂里工作的表哥数次来到教堂,回到自己的国家前还要来问他一句,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走。另一个人跟他明明可以说是仇人一样的存在,却愿意收留他,甚至在他死后特意将衣物全数送回他这个许久未回的家中。太奇怪了。

我说,“真是麻烦你还把他的衣服全部给送回来了。”

“不,不是全部,”他用食指与中指夹住那根烟,“其实原本还有一件,一件沙色风衣,但是我找不到那件风衣了,找不到了,就像他一样。”

我又问,“那……你现在结婚了吗?”

中原中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没有,或许以后也不会了。”我没有懂这话的意思,无言地看着他。中原中也离开之际,跟我说道,“你是叫檀西山对吗?如果要举行葬礼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能,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如此答道。在烟雾缭绕之中,我似乎是看见他笑了一下,不过也就笑了一下。

我着了魔般地想要知道关于太宰治更多的事情,并非大众都知晓的,譬如“津岛修治,小说家,毕业于东京大学,原为某中学国文教师,自小对文学着迷,在辞去教师工作后投身于文学创作”这样含有虚假成分在的生平简介。

外界都知道他是辞去教师的工作后才成为作家的,那又有几个人知道他辞去工作的真正原因,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曾经在教堂内工作过,又有几个人真正了解他?

他们了解的从来都是“津岛修治”,而不是“太宰治”。我刚打赌,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津岛修治不是他的原名。

现在的我对他也是一知半解,我去读了他所有的作品,却仍然感觉自己不够了解他。他的写作风格变化太大了,从前期到后期,可以说是经历了从白到黑的转变。我相信这其中一定还有更多的缘由。

约莫一周后,我在太宰治的住处又遇着了一个人。在我整理屋内的书籍时,那个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我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瞧是谁。那个男子似乎也被我吓了一跳,愣在门口愣了片刻,接着作势要离去。我赶紧放下手中的书籍,跑了过去,抓住了男子的手臂。你是谁,我问他。

8 .

说起织田作之助,那其实是太宰治一生中最不愿意再提起的一个人。就跟伤员不愿触碰自己一直在恶化的伤口一样,就在那儿,你尽可以试试去选择性遗忘它,但是你不会成功,因为它时时刻刻都在痛,触碰到之后更疼。

太宰治原本是想自杀的。

他选择了跳河自杀,选择了一条足够深的河。可他落入水中没几分钟,呛了几口水,他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拉住了。起初他还以为是某种水生植物的根部缠住了他缠满绷带的手腕,于是他挣扎了一下,结果挣脱不开。

他才察觉到这水生植物的根居然是温热的,而且骨节分明,这根本就是人的手。太宰治边呛水,边试图推开身后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对方的力气很大,太宰治挣脱不开,最后只得束手就擒地被人带上岸。

他跪坐在地面上,咳嗽不止,咳得鼻腔、喉咙都生疼,恍惚间他尝到一丝血腥味。当咳嗽终于能停下后,太宰治缓缓地抬起头,看见了那个人的相貌——是个留着些胡渣的男人。太宰治一眼看不出他的年龄,便多打量了男人几眼,虽然他明白一直盯着别人是种十分不礼貌的行为,但他还是想仔细看看是谁这么多管闲事。

对,是多管闲事没错,太宰治被人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还要埋怨人多管闲事,要是给眼前这人知道了,保不准有多生气。可无理取闹的太宰治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甚至还想指着别人鼻子骂对方多管闲事,他真的做得出来,从前的太宰治有多守规矩,现在的太宰治就有多离经叛道,是因为压抑得太久了也不一定。

但太宰治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眼前的男人给教育了一顿。老师教书育人,以往可都是他教育学生,想不到今天被人给教训了,太宰治自然不大乐意,心想我可没要人来救我,你要救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想着想着他竟然生出一丝委屈出来。继而他以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任由男人训斥,好不可怜。

太宰治不清楚过了多久,他向来对时间不敏感,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反正那个男人终于不再跟他家长似的训他了。接着他瞧见男人盯着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块创口贴,撕开了那层白色的纸质包装,蹲下身,跟太宰治对视了片刻,撕去了创口贴上的双面离型纸,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没人这么在意过太宰治身上的伤口,因为太宰治不会将它们主动暴露出来,除了能给他做全身检查的医生中原中也。他的父母也不知晓他身上有多少伤疤,或者说,他的父母根本不知道他身上有伤疤。太宰治看着男人站起身,预备着要走了,他让太宰治快些回家。太宰治承认自己是鬼迷心窍了,他以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站起身,虽然他的腿有些软,但是这妨碍不到他跑到男人身后,拉住男人的衣服。

我回不去我的家了,你能带我回去吗?太宰治说。

后来太宰治回忆起被织田作之助救上岸的那天,他说,当时是黄昏,我的身后有一轮鲜艳明亮的橙红色太阳,太阳碎在那条河中,碎成无数片我数不清的鲜艳碎片,我离他不是很近,但是很奇妙,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那一轮完整的、明亮的橙红落日。

9 .

男子告诉我,他是太宰治的学生,名叫芥川龙之介。他只是想来再看看老师的住处,没想到恰好遇到了我。我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词,再,这就说明他曾经来过这儿。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芥川龙之介他是不是知道关于太宰治的事情,话说出口后,我才意识到这样不礼貌,人家过来怀念曾经的老师,我却在这儿咄咄逼人地问关于人家老师的往事。我觉出空气凝滞了一下,芥川龙之介搞不好已经要开始发怒了,我赶忙说道,不好意思,我只是——

不,没关系的。他说,然后他从外套内侧的口袋中取出来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把照片接了过来,发现这是一张太宰治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可仍然能看出里面的太宰治是笑着的,身上穿着一件短袖的衬衫,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举着一面旗帜。

我不知道这面旗帜是什么颜色的,在这张照片里它只是颜色比其他灰色色块深一些的黑色色块。他握着旗杆,半侧身子贴在上面,旗帜飘扬在他的头顶上。照片里的太宰治说是意气风发也是不为过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的照片。在我的记忆中,我不曾见过我这位表哥,但是很奇怪,我却觉得我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之前的我亦不清楚津岛修治的相貌,我只是听过同班的女生说过,那个作家津岛修治长相有多出众,不做电影明星还真是可惜之类的话。

芥川龙之介说这是一次学校举办的运动会上拍的,那时所有的老师都要举着一面旗帜,带领一个班级入场,太宰治带的刚好是他们班。当时班里有个不安分的男生讲了个笑话,惹得整个班级,乃至于太宰治都笑了起来。这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

它原本被贴在教室回忆角的黑板上,不过因为太宰治的辞职,他的照片要被撕下来丢掉。芥川龙之介在那个时候问撕照片的新国文老师,能不能把这张照片给他,那个老师答应了,于是这张照片就被他保存下来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辞职吗?我捏着那张照片问道。

我知道,是因为我。听到他的回答后,我不能说不震惊。芥川龙之介淡然地瞥了我一眼。他说有一天,他和几个同学留下来值日,他们完成任务后,芥川龙之介想先去洗个手。在去洗手间的路上,他路过了一间废置的教室,他无意间窥见了一个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校长正把一个女生按在讲台上撕扯她的制服。他想着要救救那个女生,但是他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他便去找其他人帮忙了。

然后我遇到了太宰先生,我把他带到那间教室前,他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先回家,说他会解决的。当时我还不明白这到底会给太宰先生带来什么影响,我甚至还在想他为什么会辞职呢?后来我才明白,是我害的。倘若我没有将他带到那间教室,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说。

校长,被侵犯的女学生……我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我抓住芥川龙之介的肩膀问他,那个校长后来怎么样了?

被那个女学生用钢笔杀死了。他回答。

一切都连上了。我不禁感慨一切都太过于巧合。我又问,你知道他在辞职之后都做了什么吗?芥川龙之介点头,低声说道,先生曾经同他说过,包括教堂,包括诊所,还包括后来的一切。这点是我意料之外的,芥川龙之介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中原中也也好,他们都只是知道一段特定时间内的事情,而他却是知道所有。这大概就是说明,是太宰治本人亲口告诉他的,除太宰治之外,会有谁对他的人生如此了如指掌呢?

“在离开中原中也的诊所后,他去了什么地方?又遇见了谁?”

我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也是芥川龙之介告诉我太宰治与织田作之助过往的契机。一切听起来都是完美无缺了,要是我不知道真正的结局,我定会认为这就是终场戏了。

芥川龙之介告诉我,直到那件事发生之间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我忍不住追问道,是什么事情?芥川龙之介忽地压低了声音,说织田作之助是个海洋生物学家,出海考察对于他来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可在他一次出海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太宰先生说,他是后来才知道织田作之助乘坐的那艘船在北极地区触礁,船上无一人生还。就是因为如此,先生的精神状况几乎是差到极点,失去爱人的苦痛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我着实是愣了。我以为他们是挚友,芥川龙之介却直白地告知我他们俩是恋人。愣归愣,我很快地就释然了,甚至给我一种理所应当、恍然大悟的感觉。我霎时间也明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中原中也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再后来呢?”

10 .

这段时间里太宰治的身体状况跟精神状况着实是差到极点。他随便寻了一个住处,在东京都羽村市的一座破旧公寓里。他的房间内堆满了废弃的稿纸跟书籍,他想着自己除了写点文章之外简直一无是处了。这些年他写过很多文章,譬如按照故事改编的《奔跑吧 梅勒斯》,譬如他想起那个被侵犯的女学生后写的《女学生》,再譬如怀念故人的哀悼文。

可现在,偏偏他的脑子又吝啬于给他写作的灵感。现在的我,连文章都不会写了,太宰治如此想着,每日颓然又萎靡,靠着稿费过活。他开始频繁地出入酒吧,把自己喝到肠胃炎,喝到胃出血。偶尔有人会认出他,小声地议论他,这些太宰治都知道,但他不在意。酒吧老板总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太宰治每次都应下,每次都拖延。

太宰治不记得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一个月,抑或是一年。人,哪有人是这么活着的呢,我可能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太宰治趴在桌上如此想。他嘴里满是血液的铁锈味,太宰治感觉自己活像是刚喝下一杯由生锈多年的铁具泡成的茶水。

他看着眼前那本沾了一大片血迹的笔记本,血在纸上干得很快,干了后便像是深色墨水染上的痕迹了。人间失格啊人间失格,太宰治默念着,灵感就是在这时涌现的。他慢慢腾腾地从笔记本下抽出几张稿纸来,在顶部中央处写下了“人间失格”四个字。在死之前,将它写完吧。他想。

一拖再拖,太宰治终于去了医院。肺结核,比癌症或者其他绝症来得好得多。看,太宰治最会安慰人。但他捏着自己的诊断书竟生出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来,这不像他了。

他坐在诊断室门口的长椅上头,视线漫无目的地来回移动,看着眼前不断经过的各种人,有哭的,有笑的。他又开始咳嗽,咳到咽喉在火辣辣地作痛,咳到他尝到一股属于血的铁锈味。太宰治有种感觉,这下他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准备着回到他那个破烂不堪的住处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那人叫的不是津岛修治,也不是太宰治,而是“太宰先生”。听到这个称呼的太宰治愣了愣,他已经许久没听过别人这么称呼他了,大概有好几年的时间,现在再一次听到,还真是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转过身,那人却是让他吃了一惊——芥川龙之介。

“芥川……?”太宰治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继而他瞧见芥川龙之介快步走向他,在他跟前稳稳停住,拘谨地又叫一声“太宰先生”。不用这么叫我了,我早就不做老师了呀,太宰治这么想,可他知道芥川龙之介的脾性,他这学生有时倔强得很,怎的都劝不回头。

太宰治看着他,发现他长高了不少,于是蓦地体会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滋味。“你长大了呢,芥川。”人是矛盾的动物,一面不愿再回到过去,一面却还要缅怀过去。近来太宰治时常回忆自己还在中学教国文的那段时间,他也会想象一下,倘若自己现在仍是老师那又会是怎样,但若要叫他真回到他原来的教师岗位上,他定是万万不愿的。

近来可好?太宰治问他。实际上看芥川龙之介这副西装革履的样子,太宰治也能猜出来人家现在多半是个成功人士,再不济也是年轻白领,总比他过得好,但客套话还得说上几句。

芥川龙之介沉默了许久,答非所问地说自己也考入了东京大学,今年刚从大学毕业。太宰治依稀记得,自己辞职的那年,芥川龙之介还是个中学都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可这么一晃眼,竟是已经大学毕业了。

芥川龙之介那届学生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也是最后一届。要说他丝毫不感慨是假的,每个老师那都是将学生当作孩子来对待的,现在他瞧见自己当年最看重的学生站在这里,就像个父亲看见自己的孩子功成身就一样感慨。

但是太宰治有一件事情想要确定。

——考入东京大学,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芥川龙之介十分肯定地回答道,是。然后太宰治笑了,他说,那好呀,很好。

太宰治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个好老师,很久之前,有个同是教国文的老师告诉他,只要足够严厉,那么就能成为一个好老师,好老师是相对于学生的成绩来说的,而不是相对于学生的想法来说的。

他觉得这个观点他不敢苟同,尽管他对芥川龙之介的要求的确算得上是严苛。他对其他学生要求八分,就要对芥川龙之介要求十二分。他以为芥川龙之介会怨恨他的,却不料这个学生多年之后又来寻他。

他也没料到,芥川龙之介会是那个陪他走完最后一段人生的那个人。他不愿意的,哪怕他看起来是独身一人再也活不下去的人,他也不愿意再跟任何人有所瓜葛。他人生中的所有人,终究都会离他而去。

那天,他将芥川龙之介带回他那个的破旧的住处,其实为了告诉对方你心中完美的老师现在只不过是靠文字过活的落魄作家罢了。但又出乎他意料的,此后每天芥川龙之介都要造访他的住所,不管说什么都要照顾他。起初太宰治还觉着受之有愧,但后来索性随着他去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连吐血这样的事都变得频繁起来,有一次甚至是毁了他一张手稿。芥川龙之介头一次撞见太宰治吐血时着实是被吓了一跳,他慌手慌脚地去拿了湿毛巾给老师擦去嘴上的血渍,吓得半个字都讲不出。

他那不懂事的老师看着学生这副模样还要取笑起他,然后看他当真是一副快哭的模样就不再取笑他了。

要是我真死了,那你可要哭成什么样呀。太宰治想,但是从来没有这么跟他说过。

当《人间失格》终于完稿时,已经是这年八月份中旬的事了。太宰治在整理了手稿寄去出版社后,想起了八月份中旬的夏日祭。要去夏日祭吗?太宰治问芥川龙之介。

在夏日祭的那天,太宰治换上了那套一直被遗忘的钴蓝色浴衣。夏日祭上人潮涌动,只有抓紧对方的手才不会走散在拥挤的人群中。太宰治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苹果糖外头那层鲜艳的红色糖衣,不用说,这种廉价糖果里一定兑入了不少的色素,太宰治的嘴唇离开那层糖衣时红了一个度,看起来气色还比之前好了一些。他想起自己的孩童时期,他曾经向父亲提出过想要参加一次夏日祭,但父亲却是拒绝了他。

小时候的他无可奈何,能做的只有自己生气,表面还要强颜欢笑装个听话的乖孩子。长大后的他可以自己去夏日祭了,但也不会像小时候那么盼望、那么高兴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太晚了。

八岁的太宰治可能盼望着父亲带他去夏日祭看烟花大会,二十八岁的太宰治就不会了,人总是会变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宰治仍然在等待着那句他等不到的父亲跟自己的道歉,当然,现在的他可能已经不需要道歉了。

他和芥川龙之介在一片草地上看了烟花大会,太宰治看着璀璨的烟花,心里并没有生出半分的喜悦之情来。烟花的绚烂只会衬得他更为惨淡。

在回去的路上,太宰治跟芥川龙之介这么说道,你要选择你的人生,而不是你父母的人生,你父母的人生会让你痛苦到生不如死的地步。芥川龙之介回答,我会的。

太宰治望向远处,“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不要再做老师了,我这种人怎么会适合当老师呢,天大的笑话。”然后芥川龙之介的回答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下辈子您不愿意再做老师的话,我就跟上帝去说,让我比您先出生几年,我做您的老师好不好?就是像您一样的国文老师。”这几句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话叫太宰治在这个晚上第一次笑了出来,好啊,好啊,他说。太宰治又笑了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在《人间失格》的结尾处这么写。可惜他在最后仍然是选择了自杀,在公寓后面的那条河中,上一次跳入河中的他被织田作之助救起,而这一次没有。他认为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人一生要死三次,心理性死亡,生理性死亡与社会性死亡,绝大多数的人实际上在心理性死亡后就死了,仍然活着的不过是他们的躯壳。

太宰治在漆黑一片的河水中想起了自己留在那张纸上的goodbye,想起他的父母,想起那个女学生,想起那座教堂,想起那家私人诊所,想起那条河,想起夏日祭。

Goodbye,他说。

11 .

这就是我那位表哥太宰治一生的故事了。

当我终于完整地得知了整个故事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斜阳》中的一段话。

——我装作老成,人人就传言我老成。我假装是个懒汉,人人就谣传我是懒惰虫。我假装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说我不会写。我伪装成骗子,人们就说我是个骗子。我充阔,人人以为我是阔佬。我故作冷淡,人人就说我是个无情的家伙。然而,当我真的痛苦万分,不由得呻吟时,人人却在认为我无病呻吟。

我后知后觉地察觉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人在这世上都有千面,太宰治也不例外。循规蹈矩的是他,离经叛道离家的是他,清冷无情的是他,缱绻多情的是他,开朗的是他,阴郁厌世的是他。这些都是他,世人用不同的角度看他,得到他的不同面。有人说他写出的作品过于阴郁,会害得他的读者们也变得跟他一样阴郁。这些人就只看到了太宰治阴郁的那一面,他们从来都不知道那个在忏悔室里听信徒忏悔罪行、在病房里同病患聊天的太宰治。

在他葬礼那天,现场来了很多人。有新闻媒体,有他的读者,有他曾经的学生,有他曾经相识的人,还有他的亲眷与父母。

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西装套装的年轻女性走到那张黑白的照片前,深深地鞠躬,然后说了一声“谢谢您,老师”。

我看见风尘仆仆赶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取下了他那顶帽子。

我看见沉默不语的中原中也。

我看见现在同样身为作家的芥川龙之介。

我看见拿着手帕擦眼泪的太宰治的母亲。

我看见双鬓斑白的太宰治的父亲。

在这个时候,我却终于想起,我曾经见过太宰治。

不是在什么照片里,而是真真切切地见过太宰治本人,在他的一次生日宴上。那时也是这样一个许多人聚集的场合,我嫌无聊,偷偷溜出去,结果在屋子外头见到了生日宴的主角太宰治。那年我才七八岁,我也不认识他,我看见他坐在外面一言不发地盯着远处。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太宰治的,是第一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

我想媒体又要大肆报道一番,譬如什么当红作家津岛修治跳河自杀,然后他们就要开始胡编乱造各种津岛修治的自杀原因,是为情还是为其他什么。紧接着一些批自以为是的评家又要发表他们的言论了,说津岛修治自杀的行为会给他的青少年读者们造成不好的影响,说津岛修治的作品只有堕落和丧失。

但我想,太宰治他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毕竟他都已经写出了《斜阳》里的那一段话了,我感觉他一定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别人看到的你,只不过是无数个你中的一个,或好或坏,或善或恶,但那终究都不是真的你。

12 .

几年过后,我再一次去看望太宰治。

他的墓碑前摆放了许多东西,大部分是他的读者送来的。其中有一束黄色的玫瑰,很新鲜,应该送来没多久,我甚至能看到花瓣上的水珠。玫瑰下压着什么东西,看不大清楚。于是我凑上前去,发现那是一张照片,我在他的住处见过的那张照片。

这张照片很新,应该是复印件,并非是原件,原件已经经历那么多年的时间,就算被保管得再怎么好,也不会像这张一样崭新如初。我瞬间就明白是谁送来的玫瑰与照片了。我看着墓碑上刻着的三个字——太宰治,不是津岛修治,在最后的最后,他仍然是太宰治,而不是众人皆知的作家津岛修治。

他还是他。

我想我看到他举着一面鲜艳的旗帜,旗帜上覆着一层短短的丝绒,那层丝绒在耀眼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柔软的旗尾在空中飘转,一如一条轻薄的丝巾。那面旗帜是鲜红的,像初升的旭日,我想他此时的喜悦也应该是鲜红的,真实的,与以往的灰蓝的阴翳相左。我看着他在那面旗帜下,然后他缓缓缩小,连同旗帜一起,最后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圆点。但我仍能看清那面鲜艳的旗帜。二十世纪旗手,二十世纪旗手,我想起他写的一篇文章的标题。他已经是我最仰慕的旗手了。

-END-

部分剧情与设定借鉴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时常出现的句子,“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来自于太宰先生的《二十世纪旗手》,原句出于寺内寿太郎,太宰先生同样为引用。

檀西山neta自檀一雄 。檀一雄:日本小说家,与太宰治在东京大学相识,著有《小说家太宰治》等作品。

被侵犯的女学生灵感来自于《女学生(女生徒)》

《列车》是一篇发表于《Sunday东奥》上的短篇小说,也是太宰先生以“太宰治”为笔名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哀悼文指太宰先生写给好友织田作之助的哀悼文

现实中的太宰先生是由于仰慕芥川龙之介而考入的东京大学

黄玫瑰花语:逝去的爱